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謁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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謁聖

山腳的屋子許久沒人光顧,十數年風吹雨打之下早已破敗不堪。徐行上山砍了些木頭回來修補,一個白天過去才勉強支起一半屋檐,只是沒有瓦片蓋頂,她躺到床上時,還有點點星光漏在身旁。

前半夜是星光,後半夜變成了雨點。徐行在睡夢中察覺臉上有濕意,迷迷糊糊醒來,側耳聽去,才發現屋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。幸好春夜的細雨綿綿,沒將唯一一床被子淋濕,她將被子往上一扯,蒙上腦袋,不管露在外面的半截腿,又沈沈睡去。

雨停後的清晨也不安生。屋子的另一半斷壁殘垣上落了只布谷鳥,“咕咕、咕咕”叫個不停,濕冷的晨霧與泥土草葉的氣味像一張網,將人籠罩在床上不願動彈。早起鍛體的劍修已經開始繞山晨跑,路過這塌了一半的破屋,發現裏面居然住了人,不少劍修好奇地放慢腳步,探頭探腦,被帶隊的長老高聲訓斥,又不情不願地邁步離開。

天晴沒料到來了修真世界還是逃不過跑早操的命運,好在她偷懶技藝高超,趁長老不註意,一閃身躍入屋內,“砰”地落地,轉頭看見徐行裹著被子猛地跳下床,被蛇咬了似的一臉驚慌失色。

“怎麽了?”

徐行謹慎地四周環顧一圈,確認屋子還好好的,屋頂沒塌墻沒倒,才松了一口氣,直挺挺倒回床上:“嚇我一跳,以為房子塌了。”

“你今天再不修好,明早保準塌。”天晴把她往裏推推,“給我騰個位子坐一坐——啊,累死了!”

“你又偷懶啊,小心被長老抓到。”

“沒事,今天是楚謖君帶隊,他眼神不好,發現不了我。”

話雖這樣說,但徐行還是指揮著她撿了幾塊石子,布下個簡易的隱匿陣法,勉勉強強能瞞過金丹。

天晴即便是累,也閑不下來,在屋裏東翻西看,徐行半睡半醒,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。

“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?”

“蜀中……青州……”

“揚州你去過沒有?現在正好是三月,有句詩說得好,‘煙花三月下揚州’,咱們也出去逛逛吧!”

“好……”

“其實也不是想出去玩,主要是讓你散散心,這些天你們文院遭逢大變故,你嘴上不說,但心裏應該還挺難過的。怎麽樣,我很貼心吧!”

“……”沒說話就是睡著了。

“到時候咱們也不必用符紙,我請上十天半個月的假,禦劍帶你一路慢慢悠悠下江南。哇,想想就覺得好玩,要不咱們今天就出發吧!”

“她們跑到第幾圈了?是不是快結束了?我要混回隊伍去,你也快起床,把你的房子修一修哈。路過的同門像看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參觀你睡大覺,好意思嗎你。”

徐行閉著眼睛,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天晴在說什麽,緩慢地點了一下頭。

晨跑的劍修隊伍再路過時,天晴打算不動聲色地混回去,誰知才出門,就和一人撞了個正著。她擡眼一看,頭皮登時一麻,雙唇開合幾次,才從嗓子裏擠出細若游絲的一句,“姐……咳咳,大師姐……”

天澈雖然性冷,卻也能察覺到天晴總在躲著自己,與重逢於循天時那副熱情到黏人的模樣有天壤之別,但若說回到了從前厭惡的態度,那倒也沒有。不過她向來對於劍道之外的事情並沒有多少興趣,只是瞥了天晴一眼,淡淡道:“下不為例。”

天晴草草應了句“是”,灰溜溜走了,看樣子短時間內是不敢再偷懶了。

她走得太匆忙,卻不小心踢到了床角,不祥的哢嚓聲猛地響起,本就行將就木的床榻轟然塌了一個角,上面的徐行滾了兩圈摔到地上,這時才徹底清醒過來。

“哈欠——”

她伸了個懶腰,兩手捧著臉揉了揉,聲音中帶著濃重的倦意:“你怎麽還沒走?咦,怎麽又來一個……”

“走了走了,立刻就走!”

天晴捅了簍子,趁徐行還沒反應過來與自己算賬,當即逃之夭夭。天澈無奈地搖了搖頭,手一擡,靈力包裹住塌陷的床角,瞬息之間將其覆原如初。

“是如鏡啊。”徐行站起身,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,“你來找我,有什麽事?”

天澈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:“明日就是三月廿八,掌門讓我來問你,今年要不要謁聖。”

徐行把頭發捋到一側,隨手給自己編了條辮子:“葉勝?什麽東西?”

“廣澤君的慣例,每逢三月廿八舉辦祭禮,謁見文聖。”天澈解釋道,“之前若恰逢廣澤君閉關,有談師弟代持,如今他不在了,文院也只剩你一個。”

“奇怪了,我滿打滿算也在循天待過一年,怎麽從未聽說廣澤君還有這麽個慣例?”徐行嘀咕,掐著手指算那年的三月廿八前後自己在做什麽,不過記憶太久遠,她勉強得出結論,大概是下山玩去了,頓時有些心虛,幹笑道,“可能是我忘了吧,哈哈。你所說的的‘文聖’,是已經隕落的文修嗎?”

天澈搖頭:“並非。文聖是古燕國一名凡人,生前才名不顯,因觸怒燕懷王而死。後世由人皇代代追封,奉為文聖人。你所讀過的二經三傳,皆為文聖所作。”

徐行楞了一下。若她沒記錯,燕懷王正是燕國最後一任男王君,也是師尊的父王。古燕國女王與男王共治,男王謚號為懷,女王謚號卻為明。明王年老時身患頑疾無力理政,大權由昏庸懦弱的懷王掌控。常有人說若非懷王錯殺文聖,斷了王室氣數,古燕國恐怕也不至於一朝覆滅。

“既是慣例,辦就辦吧。”徐行道,“我稍後去問一問師尊,都有些什麽流程。”

“好。”天澈點頭,“叨擾了,你繼續睡吧。”

徐行摸了摸鼻子,擺手道:“不睡了不睡了,起床幹活。”

————

徐行上山,到了廣澤君閉關的洞府,在外等了許久,才聽到一縷極細極輕的應聲。

“……是徐行嗎?”

“是我。”徐行趴在門上,“師尊,你怎麽了?”

“無礙,只是方才有些夢魘,幸好你將我喚醒了。”廣澤聲音虛弱,卻依舊柔和,“有什麽事?”

徐行將手裏的一枝桃花放在門口,“山上桃花開得正好,我撿了一枝,讓師尊看一看。順便來問,明日謁聖都要準備些什麽。”

廣澤君知道她不愛麻煩的秉性,反而勸道:“謁聖並非要事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“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。”徐行倒覺得無所謂,只是疑惑,“話說回來,師尊,你為何要去拜這凡間的文聖?”

這個問題問出口後,廣澤君沈默了許久,才低聲道:“大概是因為……心中有愧。”

沒什麽好諱莫如深的,只是幾百幾千年後提起,仍會五味雜陳。史書上都已記載得清清楚楚,整個燕王室也都因文聖之死背負了千古罵名,他忘得掉自己的名字,忘得掉除夕中秋這些大節小日,卻忘不掉刑臺上滾落一地的頭顱,嘶聲的痛罵與嚎哭。

“後山崖下有一處壁龕,你在那裏放些酒與瓜果就好。”

徐行還沒註意過後山有什麽壁龕:“就這麽簡單?不用上香念祭文之類的嗎?”

“無需。”廣澤道,“去吧,路上慢些。屋裏還給你留了些果幹糕餅,記得吃;若是靈石不夠了,去我名下取就好;文院的瑣事你不必攬下,無論興衰,時也命也……”

他像是被勾起了什麽傷心的事,心情低沈時,往往話會出奇得多,絮絮叨叨叮囑了有一炷香時間,徐行在門外站得腿酸。

恰巧,一群劍修從頭頂禦劍而過,大概是初學,無一不是飛得歪七扭八,廣澤君的洞府前有片空地,不少人劈裏啪啦下餃子似的摔下來,打斷了他的絮叨。

“……徐行,外面怎麽了?”

徐行看見天晴也在其中,灰頭土臉趴在地上朝她揮手,扶額道:“沒什麽。師尊,我先走了啊。”

她一手撈起笑得傻呵呵的天晴,一手撈起天晴掉在地上的劍,“你們在上什麽課?”

“我們?”天晴拍著衣擺上的塵土,“我們不是上課,是翹課。”

“那正好,陪我下山一趟吧。”徐行道,“買些瓜果酒水回來做祭祀。”

只要是與吃喝玩樂有關的事,天晴向來很積極,她晃了晃自己的劍,喜笑顏開道:“走走走,我禦劍帶你。”

徐行抿了抿嘴,決定還是給她一個面子,小心翼翼踏上劍身,站在天晴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衣服。

“你穩一點——”

話音未落,劍就如離弦之箭一般直升上天空,又猛地向山下俯沖,天晴大笑道:“這次輪到我帶你啦!好飛白,再快一點兒!”

徐行感覺自己的人已經飛出去,但魂還留在原地,“什麽是飛白啊啊啊啊啊啊!”

“飛白是我的劍名!”天晴得意道,“怎麽樣,是不是很好聽!”

她拿到這把劍的第一刻,不是幻想用它打遍天下無敵手,而是絞盡腦汁要起個好聽的劍名——盡管這只是一柄最普通的、由長老分發的鐵劍——想了三天兩夜,才敲定“飛白”這麽一個名字。隨後又花了兩天編了幾串好看的劍穗掛上去,有流蘇,有鈴鐺,有五光十色的小石頭,丁零當啷的,就算被長老斥責過許多次,也不肯摘下來。

一路下山仿佛是在跳崖,飛白劍騰空的高度不高,還有些樹來不及避開,徐行差點被掛到樹梢上,好不容易到了山腳,天晴落地時又忘了降速,兩人一劍像隕石一樣直直砸在地上,激得塵土飛揚。

“咳咳!”

徐行原本趴在地上,翻了個身,仰面朝天狼狽地咳了一陣,天晴也好不到哪裏去,捂著肚子一陣幹嘔,慘呼“胃快被顛出來了”。

“都說了……穩一點,”徐行感覺天旋地轉,“教你禦劍的業師是誰?我要找她算賬……”

“是風、風禾師姐,她說修真本就是,嘔,是逆天而行,死在半途也很正常,所以禦劍什麽的,隨心所欲就好了……”

————

山下的鎮子趕春集,天晴去買貢品,徐行買酒,再吃吃喝喝逛完一條街,再回後山漫無目的找了一圈,她們才在山崖下發現有個勉強能稱作壁龕的坑。

坑很淺,撥開籠罩在外的藤蔓,裏面只有一尊半臂高的泥像,早就被風雨斑駁得看不清面容,左右兩邊豎了木板做楹聯,上聯“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”,下聯“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”。

天晴擡頭看了看:“上面還有一行封謚,‘天下第二糊塗’。”

“……”徐行把手裏的兩壇酒放下,有些懷疑,“這楹聯不太對吧?”

既然是由人皇代代追封的文聖人,至少也應該是些明智修德至聖之類的褒獎,怎麽可能封個什麽天下第二,還糊塗?

“沒發現別的地方,應該就是這裏了吧?”天晴說著,已經蹲下身開始擺貢品,拆開油紙包,徐行瞥了眼,發現裏面竟是些油肉餅、蜜餞、烤番薯之類的小吃,還有兩支糖葫蘆。

“你都買了些什麽啊。”徐行無奈,“這是供文聖還是供你自己?”

天晴把各色冒著熱氣的小吃一字排開,“讓這位老人家也嘗嘗新鮮嘛。快拜快拜,不然就涼了。”

徐行不知道要怎麽拜,便行了個學生禮。倒是天晴撲通一聲跪得利索,雙手合十抵在眉心,口中念念有詞:“拜托了!考研上岸考研上岸考研上岸……”

前後不到一刻,擺出來的食物還沒冷,這就算拜完了。徐行將酒壇開了封,正準備在壁龕前祭酒,身後卻忽然伸出一只手,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。

與此同時,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:“等等,別倒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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